思考の树懒草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喻王】斜角纸(全)

【喻王】斜角纸

做个全集x

梗和情节综合改编自鲁迅《孤独者》、《伤逝》、《弟兄》,改成了一个爱情故事,删掉了那些较冷硬的抨击,只留下了个情深意重的故事,跪求周先生原谅QAQ真的是突然觉得改成同人文会很棒hhhhhhh顺便由于梗改自鲁迅,若有不适请见谅。
民国paro,老喻第一人称大眼痴汉,苏大眼,大眼好像一直病怏怏的,后期极度ooc,我热爱疯魔化的ooc
文州报社记者,大眼海归教师




——我与他相识一场,说来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



【一】


——我与他相识一场,说来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

王杰希是北平旁边昌平县出了名的怪人,大概因为小地方留洋的人向来少些,剪短头发倡导革命而厌恶鬼神的教书先生就更要少些。
他向来不按镇子上的规矩做事——真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啊——在我当时的想象里,他一直是个西装立领的西洋海归派。

而世事是向来喜欢开玩笑的。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听说他赶回去为兄长送葬,镇子里的人听闻怪人回来,就纷纷赶来看看热闹。我那时从上海来到这里以文会友,便顺着人群拥过去,从巷子入口一直走到尽头。

巷子口贴着张斜角纸,说什么子寅丑卯不得入内,害怕冒犯死人。我想这似乎不是我的生肖,就绕过那张在风里颤抖的亡纸继续向里走。
贴了斜角纸便是死人了——你唯一剩下的选择是在若是没有写出生辰八字时,猜猜死的会是谁。

而王杰希就站在家门口,面前是一顶普通材质的棺木,颜色浓黑像是黄泉路的色泽。他穿着一身素白色的长衫——倒是像个旧社会的夫子先生——头发有些凌乱的松散着,露出下面一张苍白细瘦的脸孔,黑黝黝的眼睛有些大小不一,纤长睫毛下的眼瞳空洞而幽深,似乎浑不在意。

我听人说过他们兄弟,兄弟从小相依为命,哥哥拼命把弟弟送出国去留学,后来哥哥身患重病,也一直靠弟弟不离不弃的挣钱医着。而王杰希其人似乎也只有哥哥这么个牵挂,或者,也只有他哥哥牵挂他。而至于他兄长死后,他一个人到北平去谋一份生计又遇上了我,这又都是后话了。

那时候的王杰希就一个人站在巷子的尽头,用有些恍惚的眼睛扫视人群——我觉得他应该是看见我了,我的脸上感受到他目光实质扫过的酥麻感——他的眼睛浓黑,在深处却似乎有光。纸钱从天上洒落下来,在他的眼睛里变成了北平粉末状的朔雪,纷纷扬扬铺满了漆黑的路。
然后他在冰冷的青砖上跪下来,用惨白的双手死死握住墨色的棺沿,指节泛白骨头突出。他将青白的额头轻轻贴在棺木上,好像还怕惊醒什么东西;又沉声赶走了守灵与围观的人,喉咙里发出有些嘶哑的声音。
他开始只是呜咽,哭声全部被吞没在喉咙里,眼睛干涸的没有一滴泪水;接着几乎是痛苦的呻吟起来,像是垂死挣扎的困兽;最后放声大哭,从声道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凄厉如同霜降猿啼。
白色的纸人纸马从前面摇摇晃晃地过;白色的王杰希跟在后面,唇齿间是葬歌一样的哭声。

我想他似乎是在与什么告别,也许是一个故人,也许是自己的一个时代。
从此往后,还有谁舍不得你死,想方设法地要你多活一天呢。

我忽然很想认识他。
回头想想,那一场送殓与我留下的,远不只是深刻的印象那么简单。


后来我带了些君山银针去看望他——也许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合他的君子与迂——其实主要是想交个朋友。
自报家门后,苍白瘦弱的教员王杰希从头到尾的听完了我安慰的大话,尽管听上去客套而虚无,他还是礼貌地听完,面无表情而认真地看着我。

最后他抬起眼睛,屈起手指接过我手里的茶饼,然后微微笑了笑,黑色的头发滑到耳廓边缘,黑白对比出山水画的色调。
“喻先生是个真诚的人,尽管总是笑的有些假。不妨进家里喝杯茶吧。”


之后因为投机,竟然也真的时常往来,直到我回上海也依旧常收到昌平寄来的信。后来就一起去北平打拼——用笔墨纸砚。


不过说来可笑,当年冒昧去找他时,我唯一的念头,竟是他没有说什么寒舍来客套,而是说家。

那时候梦里的我敲开了他王国的大门,温和的看着他俯首称臣,而他欣喜的迎我进去了。



【二】


那天大暑,我调到北平工作后最炎热的一天。
报社的老板嚷嚷着叫苦,连带着我们员工一道丧失兴致早早回家。我顺着胡同口往里走,树上掉下来的树胶粘着我的鞋底发出黏腻的声音,太阳正辣,我这从广州来又在上海住了些时日的南方人实在受不住,汗水在鼻翼两侧汇成了小溪。

我的心情却是不错,听着蝉鸣都像是天籁的乐曲——因为在平吉胡同的尽头有一破屋,我梦里的心上人就安静的住在那里。
他会在那从破屋檐漏下的阳光里坐着,批改着学校里学生的功课,笑意明灭在树影的婆娑里。他会和我谈起南方我家乡广州的革命,说起旧社会的弊习,讲讲新文化运动和白话文。最后常常以西方的民主自由作结。
“孩子是要救的罢,文州。”
王杰希的眼睛亮的像天上银河里的星星。他的话不多,多半都交给了我和理想。他讲着理想,我就静悄悄地听,在心里描绘出他国泰民安的王国。

他虽然厌恶旧社会,但这事恐也不能怪我——我是甘心让他当国王的。王座下的子民亦有我就足够。
我想,这就是我的白月光啊,听上去些许矫情,却是完全准确的。


走近了,他听到脚步声便过来开门。合页转动,他从木质的门扉中间探出脸来,带来一阵中药的味道。
最近学校里忙碌,王杰希又抱持着求死的精神糟蹋自己,偶感风寒。小小的破屋里就弥漫着淡淡的药苦味,称着白长衫的王杰希倒是有种清苦的感觉。

我有些肆无忌惮地嗅着,看着白乎乎的人对我笑笑,伸手帮我抬上一杯当年的君山银针。
搁下茶杯开始谈起革命党的事情,把我们自己算在其中,这些党派日益壮大;而随之而来的打压也开始猛烈起来。我向来赞成他的意见,倒不是迁就,是相见恨晚,知己交心。

夸张些来说,从我的国王的声音里,自有着高山流水,生长着绿萝青藤,北方的朔雪在这里流浪,南方的青年在这里变成了孩子,流连不愿离去。
这么说他,你们也许抓住那个封建地主一样的“国王”不停叫骂,但那就是我所爱的人,我钟意他,我喜欢他。


我刚说到失踪的朋友,外边忽然来了孩子,记得是叫阿良。他怯怯走到王杰希旁边,捧了一把杰希给的瓜子又开开心心的回去。短短的小手对着他挥挥,看着长衫的先生渐渐远去在紫藤花里。

我看不见那孩子的眼睛,看不见他的真诚或狡黠。

王杰希是我的帝王,却对孩子们俯首称臣。
他有时就像个爸爸——对每一个路过不相识的孩子都很好——他说要救救孩子,孩子是纯洁而无辜的,是这个黑暗肮脏的世道污染了他们。
这点我不同意,哦当然不是因为嫉妒孩子,而是我从前也见过刚出生一两岁的孩子手里拿着薄叶指着我喊打喊杀。我告诉他恐怕民族的劣性早已深深的印入了血液里,而不仅仅是环境的问题。
他低下头不予置评,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抬起头,说帮我做饭去。


那天晚上月色很漂亮,紫藤花开满了破屋的围墙。杰希站在院墙下,睁着眼睛笑着看向我,眼里沉淀着浓浓的笑意。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夏目漱石的诗句一瞬间涌上脑海,我转过身握住他嶙峋的肩膀,看进他浓黑的眼瞳里——

“杰希,今晚的月色真美呢。”

我同他一起读过夏目漱石,正是在紫藤花开的时节。他的黑色的发顶有浅浅的一个窝,他睡着了倒在我肩膀上,那个窝就恰恰蹭在我的耳边。

我想他听见了我的声音,也知晓了我的意思,而时间依旧凝固了。

他抬手几分不自然的拨了拨刘海,动作都像放慢了几倍速,而后就象往常迎接我那样笑起来。

“我也钟意你。”

他的粤语有些蹩脚,这不妨碍我听懂他。他的手握在手里是凉的,肩膀拥在怀里是瘦的,人住在心里是暖的。


我想我的王真正承认了我,把我迎过长长的开满紫藤花的道路,一路走进他王国的心脏。那里充满着笔墨香气,墙上描绘着翠竹的剪影,一如其人的固执言语,又如他的温柔梦想。
王杰希向我走过来,梦里的我明明身在栖霞寺青城山那样的圣地,却只看到满地红豆铺洒,溪水里红叶传情,风一吹就飘起来,落到他月白的衫子上。



【三】


早晨醒来总是圈着他隔着衫子的腰,隐隐约约感到脊柱上的瘦骨。鼻子抵在他的后颈上,似乎可以透过皮肤肉骨嗅到他带着药味的呼吸。
王杰希的头发清晨总是乱糟糟的,像是它的主人在当时的时局上,是一个敢于反叛的家伙。之后就会被我理的服服帖帖的——为此我一直挺自豪,只是不告诉杰希。

那天他说想养条狗,我因为报社里的事情绊住,只得让王先生一个人去了。
我大老远的跑去采访一位京剧名家,回家路上却忽然下起暴雨,回到平吉胡同里也不见破屋亮灯。我只得擎起风雨灯寻出来,一直寻到民丰胡同口等着。暴雨把胡同淹成了河,水高过我的脚踝,把树枝树叶之类的杂碎东西往我腿上送。
胡同口的大树也不停掉叶子,零零散散落了我一头。我感觉叶子盖住了眼睛,可拿着灯撑着伞没有手去拂,只能等着它一路走过鼻子嘴巴掉下去。

月上中天,认识的大爷来问了几回,说您搁这儿站好久了咋还不回去呢,我说等人。

我那时是真心着急的。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日子,连想也不敢想。
他这个人不群则狂,同我一块儿入过红尘转过山转过水,看过梨园里边儿的传奇戏本,见过西方资本家的大工厂,也在日本人樱花的庭院里暂歇,在租界里躲躲警察。他还带我去过北大校园,偷偷摸摸进去,和我一起在树底下跳了一支舞。叶子也是这样粘在头发上——我们两一起顶着一片,舞终了才缓缓的落下来。

我的国王有着星辰一样的眼睛,透过夜空的黑暗看进我的窗子里。
我想象不了离开他之后的日子——那如同熄灭了我的长明灯,从此再也没有丝毫光明。

我的手心里都是冷汗,几乎分不清脸上是汗水雨水还是崩溃的泪水了,直到树叶的沙沙成为了习惯,那救世钟鼓一样的脚步才终于肯响起来。
王杰希的白长衫都湿透了,怀里的狗也湿漉漉的——他的头发也和狗一样——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有着几分奔跑带来的血色。
我伸长手臂抱过去,他也就难得乖顺的扑进我怀里。我把鼻子抵在他肩膀上,感到他的双手紧紧的圈住我的脖子,他眉眼上的水珠滴进我脖颈里,顺着胸膛化成灼热的气。
我感到有些窒息,因为某些失而复得的快乐。

“我在东四十条那边买狗…小小的一只就在那边很精神的样子…”杰希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他比我高些,总是不习惯做出依赖我的姿态来:“是只小土狗,但还是很快决定带回来…结果半路下雨也叫不到车,只好一路这么跑回来…要你担心了。”
他握住我捏着风雨灯的手说:“你说过,有人提风雨灯等你回家——这当是件很幸福的事。”
我感到脸上不受控制的泛出温柔的笑来,这和应酬时面具一样的假笑完全不同。小土狗从他的衣襟里钻出来,转着脑袋想跳到我这边。他于是接过我的伞和灯,让我把土狗接过去抱着,用窄袖擦掉我脸上的水,然后和我肩并肩一起往胡同里走。

“杰希,这小狗就叫阿平吧,取些平安的意思。”
“好啊,可你这是吓着了吗?”他瞪大眼睛笑着看过来,“我以为喻记者一直都很八面玲珑,什么事都搞得定呢。”
“总有搞不定的事吧。”我有些无奈的看着他:“比如说你。”

他也就忍不住笑的更欢,用干瘦的手过来拥住我的脖子,然后一个人的贴上来,用他当夫子讲课的声音说:“倘若山河大地都陷了——”
我也就开玩笑的接过来:“毕竟你还是在这里的。”
然后伸手揽过他的脖子,抱到怀里再压到床上。把脸凑到和他额头贴额头的地步——轻轻舔舔他有些干裂的嘴。
学的是阿平那只狗。

第二天杰希起得早,我醒过来怀里已经没人了。
他穿了件深蓝的棉长衫,头发乱糟糟的站在院子里念书,声音清亮好听,带着些清晨的微微嘶哑。

“送给我,你那些疲乏的和贫困的挤在一起渴望自由呼吸的大众;你那熙熙攘攘的岸上被遗弃的可怜的人群;你那无家可归饱经风波的人们;”他在北方的阳光里转过脸看见了我,陡然加高了声音:“一齐送给我,我站在金门口,高举自由的灯火。”

他爱着这世上所有的民众,渴望自己能够拯救他们脱离苦海;我大概也是那些民众中的一员,区别在于我还必须照顾他这病弱的身体,以来使他的头脑可以存活下去。
或许还有些其他区别,就如他的心属于天下万民,而他这个人属于我。
我想起大爷无意间说起来,说王先生平日里总严肃的不会笑,怎么对着喻先生您就老是笑呢。听上去无奈,又能感到其中丝丝的猫腻。

我想也只有我,能在这么一个清冷的早晨,可以听他一字一句念书,可以在他结束的时候抱上去,闻他病弱身体里博爱的灵魂。

天公铺排好天地,由来百千景,不及错身遇个你,穷尽诗家笔。

我虔诚地叩开我国王的房门,为他捧上笔墨,送上门外鲜活的知更鸟。他却心疼那鸟,让它在天外自由的飞翔;而把我永远的关在了他的房间里。
我是自己不想走。



【四】


那天杰希帮新青年的杂志跑宣传,本来要到我们报社来。结果我在报社从下午等到天黑也未到,私下里一打听,竟是让巡捕房扣下了。

巡捕房离报社不远,顶多走过三街五口。一路拐过去,到门口跟门卫交涉二三,下到狱里给狱卒塞上不多的余钱。厚衣服的巡捕让开路,打开了杰希面前的门。

“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杰希嘴巴里念叨着看着我,面色又是胡同口学堂的教书先生严肃的样子。
“文州,你带钱了吗?”
我正心疼他细瘦手腕上冰冷的镣铐,摸摸兜里却实在是囊中羞涩。
“没钱怎么可能救我出去呢。”他牵起嘴角笑笑,用有些脏破的白长衫袖子拍拍我的头:“我本以为当今执政者是可救的,开明的…看来也不过如此。有理无钱莫进来啊——”

我只能握住他的手。杰希的手生的修长而骨节突出,只是因为健康问题而常年冰冷,以至于有了枯朽的感觉。他却仍然致力于救救中国救救孩子的事业——正被国家视为亡命之徒的危险分子——实在是与自取灭亡无异的行为。
“我现在去筹钱,你等等我。”
他晓得其中关节,自然不会迂腐到阻拦我的地步。他只是走近了,带着冰冷的气息凑近了我,用额头轻轻蹭了蹭我的脸。
“抱歉文州,又添麻烦了。回去帮我喂喂阿平。”
树枝上的枯叶被朔风席卷,打着旋儿地到了地上,化成了腐土。

找同事邻居借完了钱,又连忙找因为之前采访有了联系的巡捕房长官,忙活半夜终于松口。我于是早早回到家里等着,拿了些新买的肉沫子喂给阿平。阿平似乎理解我的焦急和他主人的遭遇,用毛茸茸的头蹭了蹭我,土狗土兮兮的脸上是一派的真诚无邪,硕大的黑眼睛里倒映出我渐渐消瘦的脸。
我想狗狗倒是比小孩好得多。

第二天一早杰希就回来了,换了身棉衣站进胡同口的学堂里。近来学堂也不许他教那些西洋玩意儿了,外来科技夷术皆不可提。到头来他只得又捧起了四书五经,被迫教给孩子们些古老封建的吃人礼教。
杰希向来不擅这些,讲起来用手紧张的抓着桌子角,面上一派严肃,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手里的纸张。
快下课时他又忍不住提了几句南边儿的民族民权民生,换来后排如狼似虎死盯着他的家长们一片骂声。

他只得躲回平吉胡同尽头的破屋里,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试着抽我的烟杆。我就悄悄的把房门窗子关起来,不让外面的人发现我们的踪迹,格命党的烟也不能飘出去。

晚上他从外边儿带回一壶北方的浊酒,靠在我肩膀上喝到大醉。然后用他一双熏然的眼睛望着我。
杰希的眼睛尽管一大一小,却是生的好看。瞳仁是极深的黑色,看进去望不到头。
他用手攀上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发出极弱的气音,听上去仿似叹息。
“文州,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要怎么办呢。”

白天人砸在窗子上的臭鸡蛋被大雨一冲,掉到地上啪地一声。


第二天巡捕房竟然不依不饶的来了人,口里报出来警告我们的大人物的名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前几天格命党闹出了些大事,听报社老大说巡捕房要找个替罪羊砍头报给上面了事。我可千万不能让他们找杰希去——
“城东同仁堂傍边的老秀才家的儿子,那是格命党。”我往他手里塞了些家里余下的财物:“我是巡捕房长官的朋友…对对…那个报社记者…拜托您了。”
头高昂的只看得见鼻孔的巡捕瞥我一眼,转头迈着怪异的方步走了。
我在胸口学着英国佬画了个十字祈求西方上帝给予些许宽慰,转过头看看床上昏睡的杰希。

阳光洒在他浓黑的头发和苍白的脸颊上,黑白分明仿佛带些死气。


第二天路过菜市口,似乎听到那边有一群人围观。他们死命伸长了脖子——看上去像一头头鹅的待宰样子——拼命往前挤。而后发出一阵快慰的大笑,仿佛十分开心。我看见一片红色从他们脚下漫出来,明晃晃的刺进我的眼睛里,触目惊心的血红。
我仓皇逃开,留下一群人疯狂大笑的欢声。


梦里的我依旧坐在国王的床边,只是床单不知为何变成了鲜红的颜色,而那丝质的红布也忽然变成了液态,像河一样向我汹涌的扑来,凝结成利爪的模样,誓要将我拖下地狱。
我奋力起来,却还是被液体扑到小腿,皮肤上一片红色灼辣的疼。
外面忽然传来开门声,液体又回去变成了红床单,而我也赶快放下长衫以期挡住腿上的异样,紧张的盯住进门来的人。
我的国王抬起头疑惑的看了看我,目光从我努力摆出的虚伪表情的缝隙里探进去,深不可测的眼里藏着一丝质疑。
他在怀疑我这个忠心的臣子。

可我明明那么爱他,仗着他逃出这寂静与空虚。


【五】


杰希没有听说菜市口被杀的秀才儿子,但被学堂辞退又被席卷而来的肺病打倒,躺在床上病痛缠身。

“文州,我似乎拖累你了。”他醒过来说,目光透过我不知道看着什么远处的地方:“我似乎连你和我都救不了…但我还想继续做场梦…”他抱紧了怀里的阿平,把下巴搁到狗毛茸茸的头上:“在梦里可以求疯得疯。”
他直直看着我:
“就这样活下去罢?又或是死下去…”
说罢闭紧眼睛躺回床上,再不理会阿平在一旁的嚎叫。

他开始逃避现实。

我能感觉到他日复一日的疯起来,过几天听说了秀才儿子被我推出去当作替罪羊的事,开始怪罪起我。一向文雅的先生甚至砸碎了花瓶,苍白的面孔上都是戾气。直到我向他再三保证再也不会如此我真的只是为了他——他听到这里又开始气——我就改口说是为了多数人牺牲少数的功利主义,他才缓和脸色吐了口气,半晌却又咳嗽起来,咳到喘不过气脸色白得像纸。
我只有马上把他扶到床上,看着他躺下背对我再也没说话。背部一起一伏,麻木的变成枯燥的节奏。

之前为了照顾他请了假,如今家里的米缸子里快没米了,我就只有回报社上班。没想到被老板拦在了门口——我与格命者同流合污,这下子也没有工作了,投出去的稿件也以同样的理由退了回来。
回家的路上唯一的念头,是我究竟应该如何养活我和他。

杰希的肺病愈发重起来,阿平常被他的咳嗽吓得炸毛。他就在秋日北平深夜的梅雨里回头看我,过于宽大的白长衫下包裹着他极度瘦弱的躯体,咳嗽的声音几近撕裂肺部,仿佛随时会从那苍白的唇舌间涌出鲜润的血。他漆黑的眼里的光日益低微下去,更多的绝望如同黑色的甲虫从深处爬出。

我心里很疼。
把杰希抱在怀里硌得不行,而他也会推开我——“别传染你。”
然后我们之间站得很远。

即使阿平也逐渐消瘦了,它每天只能分到一碗稀粥,我和杰希也只是能比它多喝一点点而已。米缸里没有了米,家里最后的家当也用来请了城里蛮便宜的大夫,我和杰希的口袋里终于没有钱再去买一点点吃的。
这是我从前不敢想的——饿到胃都扭曲的时候,我根本想不起什么理想。我说我们跟政府认错吧,好好的妥协了还有饭吃,理想永远扭不过现实;可杰希还是非要坚持——他说宁死不屈。我说我怎么可能舍得要你死。

于是我打算卖了阿平,我们养不起狗了。他却死死抱住了它:“我们已经如此了,文州。你如何还要带走它?”他的眼睛已经浑浊了,他的病越来越重,而我们一点钱也没有。

我几乎不敢再回家看见杰希,每次见到他只会令我更加心痛和不知所措。
那天阿良又来门外玩,杰希用瘦成竹竿的手抓了一把花生送出去。那孩子却忙不迭的跑掉,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我看见杰希一个人站在北平的秋雨里,失神的望着远处奔走的孩子。手里的花生掉了一颗在地上,他却怕浪费,慌得马上又从雨地里捡起来。被雨淋湿勾勒出的身躯只有一点点——细的要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想去拥抱他——中间却还隔着一个世界——不只是雨幕,还有我与他的完全不同。

我已经抱不到他了。

他回转身来,说竟然孩子也是个势利的物种,还是阿平好些。阿平在他的怀抱里冷的颤抖。这幅画面却显出些诡异的温馨来——因为他脸上终于显了些人色。

而我却是必须要把阿平卖掉的,否则将没有明天的饭吃。
我把它摆在集市上,来来往往却都没有人要这只脏兮兮的土狗。它陪了我们很多年,却落到个贱卖都没人肯要的场面。
最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大爷走过来,把手里并不多的银元搁在地上——大概够我们吃几顿饱饭了——接着就用他枯瘦的手把它抱起来。
它挣扎着跳到地上,向我死命扑过来抓着我脏烂的裤脚不肯走,用它明亮的眼睛恳求的看着我,把尾巴完弯成讨好的弧度,小心翼翼的低伏下来。
而我终于还是把它恶狠狠的丢开了——我想它对我有了恨意才不会再回来——听见阿平在远处痛苦的嚎叫,我握着手里的钱,只想着今天可以吃个饱饭了。

阿平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太远了吧,过了好久都没有寻回来。
我又是多么希望它自己跑回来。


杰希恐怕是生气了。
他只用他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仿佛要盯到我内心深处的心虚害怕。我伸出手去拉他,他也不挣开,就像木偶一样任我抱着。抱着就好像我真的抱着一个铁做的冰凉的傀儡。

“我们吃饭吧。”
我最后只能把头抵到他的肩膀上,这么说。
他站着,不点头也不摇头。
动也不动。


那天晚上我凑在他耳朵旁边说了很多。
我说我预想过很多。预想里一切都美好。
我说我想之后我去外面挣钱给你治病,等你好了,就带你去我的家乡广州,广州有军校有新生的运动有进步的青年,我们可以吃上饱饭而不用愁于生计;然后我们可以一起组织运动,救国救民开一个国泰民安的新国;等一切安顿下来,我就带你走,带你去西湖的烟雨里,去塞北的荒烟边,去雪域的经幡下,去傣家的竹楼上;之后跟着你走到更远的地方,看看塞纳河畔的灯火,和你一起撑着伞走在威尼斯的大街小巷,到伦敦看阿拉伯马拉着高贵灵车的贵族葬礼,去美国跟着西部牛仔的音乐跳支舞…然后我们回北平,在破屋或者四合院里看着花开花又落,看着新开的盛世繁华,歌舞升平。等一切民主自由科学都不再是梦想,等着乱世结束,我们就有了个家,养条狗,你喜欢小孩子的话收养也可以——

他伸出手指轻轻按在我的唇上,微微摇了摇头。
“我们所预想的事很多,而最终实现不过寥寥。如今生计都渺茫,你剩下的预想不过是活下去当如何,死下去又当如何。”他轻轻阖上眼睛:“我不如死下去吧。”

我感到泪水一瞬间湿润了眼睛,太多的从眼角滑下去,掉到虚空而不可预料的未来里。

我想我诗里的爱情已经死掉了,现实里的生活也举步维艰。
生路渺茫,生门已闭,而我的杰希也快要碎了。
我想要放弃。


梦里的我走到破败的白色宫殿前,推开摇摇欲坠的门,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王椅上,躯体极度干枯瘦弱,素白的长衫过长的逶迤到地上。
他抬起头来看我,我牵起嘴角,对他笑。
他却只是看着我,语速缓慢地开口:
“你活下去吗?”



【六】


后来我还是坚持和他告别,回到上海去租界找工作挣钱。给他留下我变买家具后的银钱,请胡同口的大爷和医生帮忙照顾他。
杰希坐在床上没动,甚至也没有伸手过来拉我,他只是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我会给你写信的,还是原来那个地址对吧。”
他最后说。

我在北平春日的沙尘暴里回过头,只堪堪看到他在破屋的窗口看着我。
我透过薄纸窗看见他的眉眼,从这几日的死板中终于到了些许期盼和温柔,往日紧抿的唇角终于向上翘起,他的面孔泛上一丝春日的暖意,眼里也有了光。

我想一切都在好起来罢。

在上海的找寻不尽人意,都以我有些许“前科”而被挡了回来。谁知道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份卑躬屈膝的工作——跑到一个大军阀底下当个师爷似的人物。
军阀强势,丝毫不介意你是不是和格命党有所牵扯;但他下面那些想往上爬的人就揪着这一个小辫子想告倒我。
我珍惜这得来不易的饱饭和给杰希的治病钱,也就不再频繁地接收回复杰希的信了。

而在更后来的日子——似乎是上海这个海派大都市又翻过了一个年头的时候——我已经在军营里混成了个长袖善舞的白面师爷。每日都需应酬,需得给上上下下打点送礼,这就需要更多的钱,这样才能赚更多的钱给杰希治病…
我那时这么想着,手上把原本要寄给他的钱拿出了些许。
那个时候,除了寄去的钱,我给他的回信已经几乎要断了。

在那之后的之后,报上刊载了通缉杰希的消息——他在病中又发表了篇文章抨击独裁——军营里针对我的气氛一下子浓郁了起来。我明白现在出事可不只是丢工作的问题了,恐怕会被军营里的老虎啃食干净罢。
今天上午老友来说喻夫人现在遭难逃回了昌平县藏着,就还是原来那个寄信的地址。我已经没有心情赞赏他那个喻夫人的叫法,而是在思考着一些以前从不会想到的问题。

为了保住现状的权钱位,该做什么?为了不再饿肚子不再逃亡不再危险,应该做什么?为了不要再做那救国的白日梦为了不要再成为新的牺牲品应该做什么?!

这个声音响亮到令我难以忽视,于是我烧掉了杰希那封简述病情好转的书信,断掉了给他每月寄去的钱,对外声称我们早已分道扬镳没有任何关系。
私下里却希望可以瞒住他似的,请老友替我捎去一句话:

“我行殊未已 ,何日复归来。”

我面前的路着实很长,而为了更多的积蓄可以请到更好的医生更好的未来可以带他去更多的地方,所以我才说还不到回来的时候所以我才假称我们没关系所以我才不再给他钱,才不是为了什么我想要的权力金钱官位才不是为了想要明哲保身只想自己而不顾爱人的私心才不是因为我心中的自己早已大过了多年未见的他呢才不是——

我想那些表面上的才不是才正是真话。我的确不能没有他,但是即使没有他我也还是要活下去的。这挺公平的,就好像让他做一道选择题,他会为了天下苍生而杀死我。
而明明我爱他,他也爱着我。我会为了他杀死天下苍生,他会为了我无怨无悔放弃自己的性命。
我看着黑暗的天空绝望地想。

等一切好起来之后,我还有很长时间请他原谅,不是吗。
毕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已经被信仰控制的理想主义者们——像杰希那样——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


后来杰希断断续续来了好多封信,每一封之间间隔得越来越长,我却一封都再没有回过,亦再也没有给他寄过一分钱。
杰希似乎也意识到了,最后给我寄了一封信说病已经好了,可以自己去学堂教书了让我不要担心也不要再回信的信后就再也没有寄来。
收不到信的世界忽然空虚,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我的世界里被忽然挖走了一样。我安慰自己说这可不是西方所说的分手,只是暂时性失联罢了,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等我事业小有了成就不用再看那些小人脸色的时候我就回去昌平县,把他八抬大轿抬回北平,喜气洋洋的迎进我们一起住了好多年的破屋里头,或者他想要一栋新洋房也行,就坐北朝南那种,然后把他牵下红轿子背进家门,带着他拜天地拜爹娘,我再拜拜他,把他横抱起来进新房,盖上被子翻红浪。之后整个军阀机构的大大小小的官儿们就都要喊他声喻夫人——要是他不同意就还是喊王先生,背地里喊他喻夫人——不过这事儿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了。
只是想想脸上都要泛起花来了,你瞧我北京话的儿化音都说溜了。

我想我想他,想到望穿秋水。
我想我爱他,仗着他逃出这寂静与空虚。
可是我想我不如他:他视天下苍生重过他自己;而我视我自己甚至重过他。
但我同样可以对天发誓,除了我自己的下一个,一定就是他。


那天是七月二十四日,距离我们相恋过去十年,距离我回到上海打拼过去了三年,距离他的最后一封书信过去了三十天。我无愧于心脏的称号成功坑死了挡在我面前的敌人,下一步就是回去接他。这下就不必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也可以好好的跟他道歉,说不高兴不期待定是假的。
那天晚上我躺下去沾着枕头就马上睡着了,一夜好梦直到天明。

我梦见我站在一个高高的塔楼上,面前是一片宽广的海洋。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来,金色的阳光普照了王国的每一寸土地。
国王站在遥远的塔楼里,而我离他有着千万里的距离。可这并不遥远,我只需要走下高高的塔楼,骑上一匹白色的骏马,也许它会有着精致的蓝色马鞍和其上装饰的绿色丝绳,而我可以翻身跨上,奋蹄如飞。
这样很快就可以到王城之下,王城周围都是欢欣的百姓和茁壮成长的巨大榕树。细瘦的白长衫的国王就站在城堡的阳台上,阳光会从他墨黑的发丝间倾洒下来,他会对我微笑,睫毛在光线中弯曲成美好的弧度。
而我可以从旋转曲折的台阶走上去拥抱他——那润白色的台阶刚好七七四十九级——国王的脸色应当是苍白中透着些高兴的色彩,黑色的眼眸中透出欢快的光,那是他平日里少有的神情。没有一丝怀疑,没有一丝犹豫,我会拥抱他,而他也会紧紧拥抱我。
那个时候的我站在王国的阳台上,在夏日七月的艳阳里拥有了整个世界。


【七】

醒过来的时候,清晨阳光下的日历正好是七月二十五日,这可是个吉利日子。我定好了回昌平县的火车票,收拾收拾衣袖裤脚利索的爬上了火车。在车上有点困了,就倚着车窗斜斜歪歪睡过去。迷迷蒙蒙间看着窗外的草木飞一样地跑过去,树影参差在阳光下闪烁朦胧成分不清楚的线条,白云带着时光跑到我身后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我隐约觉得身后是过去,又似是天堂。总是什么太过美好所以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东西。


还是书生的时候,杰希同他说起仓央嘉措。褒贬没有明言,只是同他感叹一二,叹息他的飞到理塘就返回。
我想我也没有远走罢,远到申地即归返。

昌平同我多年前来时相似,依旧是长长的胡同,宽宽的巷子口,石板样的路,高高大大的北方的树。我伸手拉了巷口的老医生同我一起过去,顺着石板路的巷子往下走到底。

推开木柴门,他就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在树底下躲清闲似的扇着把大爷用的扇子。看见我似是惊讶极了,挑挑眉毛就要站起来。
我于是忙拦住他,把老大夫赶过去摸摸脉,听说确实没事了才付了诊金搬个小板凳坐他面前。

“都好了吧?”他偏头问我,没有一丝责怪的意味。
我只有低下头老老实实认错:“好了。之前是我自私躲祸来着——”
他就伸手制止我,微微笑着说:“我知晓的。各人自有各人的主观意识,而你现在还在这里,可不就是情深意重。”

似乎经历了生死的大关,他比以前看得开许多,眉眼间也有丝明亮的意味。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上天恩赐的结局——这简直就是童话。

我童话里的国王伸手过来拥抱我,我也就怅然张开臂膀去抱他,他比记忆里胖了许多,终于像是个正常人了。想到这里就笑起来,往他耳朵旁边吹起,看杰希的耳根子红了就忍不住大笑,笑着笑着又呛咳起来。

“你也是疯了。”他回过头瞪我,我就往下弯腰双手用力托住膝弯把他抱起来,然后往门外走,跨过了门又继续往外。杰希看不过挣扎起来,站到地上就非要自己走。我就牵着他的手,一直走到镇子外面的河边。
昌平地势很高,从这条河边可以看到大半个北平的景色。我甚至可以远远的把老破屋的地理位置说个大概,杰希就打断我,提起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什么时候去接阿平。
我说你知道阿平去哪儿了啊,他就说之前老早就找到了,买不回来说就暂时在大爷养着行吗,大爷也同意了来着。

我就感觉一阵满足在心里蔓延开来,顺着心里漫到嘴角,又渐渐爬到眼底。
我的爱人也转过头看我,似要安慰我的开口:“实际上从来没有怪过你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法律证明你要为养育我负什么法律责任。你先考虑自己是对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比我这样鱼死网破的做法不知道好多少。我虽然也惜命,却还是更希望你可以活下去的。”他用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我,里面反射出我的脸,我感觉他的眼里就这样只有我一个人,就这样永远——

“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好了。”
“好。”零星间从头脑里泄漏出来的句子被他听到,竟然正正经经的答应了,笑起来圈住我的脖子,用了点力像是要勒断似的威胁,又温温柔柔抱上来。
这可不是美人入怀,而足以让我高兴上一段时日了。

银杏树的叶子飘飘摇摇落到地上,这个秋天似乎不太凉。


晚上我又成功窜进他房子里,问他想不想和我去上海。他反问我如果去什么时候来接我。

“一个月吧。”我就认真的看着他:“你等我来接你过去,给你在那边新式学堂里找个工作,我就再也不走了。”

“那好。”他贴着我的额头笑笑。


第二天有急事工作要走,就跟他在站台告别。本来想说杰希身体不好就不要来站台送我啦,他却还是坚持要跟我来,说那么久没见也不给多看看。我说不过就让他送到站台上。

这种事情好像还是第一次,又好像和上次分别挺像,都是隔着一层窗子。列车的窗子擦得不干净,看着他的脸模模糊糊的。

“你等我回来接你。”
“好的。”他依然是乖乖巧巧答应,松开握住我的手,转头看着绿皮的火车呼啦呼啦的奔走。

我手忙脚乱关好窗子回头去看,他的影子早就消失在了列车拐弯的角落里。



【八】


“列车到站,请到北平昌平县的乘客下车。”

我揉揉眼睛清醒,迷迷糊糊从站台出来,想想今天八月二十五是个好日子,就精神起来循着旧时的路找过去。

石板路的巷子口贴了张缺了生辰八字的斜角纸,说什么子寅丑卯不得入内,像极了我第一次遇见他的那场葬礼。我看看没有忌讳我的样子,琢磨着恐怕是阿良家住这里的老大娘寿终正寝,进去拜祭一二也没什么问题。
进去却发现那老大娘就站在巷子里,见到我很是惊讶的样子。“哎您来这儿找王先生?我以为没人会来找他呢你要是早来几日就好了…不过您现在来也成,知道他生辰八字的话麻烦到巷口帮忙添上,还有这棺材钱是不是也出一下?”
从巷子深处抬出来一口漆黑的棺材,上面挂坠着几朵苍白色的花,四个人挑着棺材往前走,脸上都是一副麻木的神情。白颜色的纸人纸马一跳一跳的过去,后面空空当当的街再没有人,没有人给他哭,也没有人唱葬歌,生前那么个大好人,死后却连个吊客也没有。再往里去看柴门里的小院,树下的躺椅还在,却是空的。

我心下震惊,脑袋里却转不过弯,好像还是无法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老友无奈而悲悯的告诉我,就在三十一天前杰希写信给我说病好了的时候,正是城头的瘸脚医生确诊他患了几乎没救的肺痨。这些天又没什么钱治病,饿着肚子靠着朋友接济的一点点银两撑着,瘦的像骨头一样,刚刚一个月就撒手去了。
“你早点儿来就好了。”他从眼镜底下抬起一双悲哀的眸子。

我恍惚抬头看着日历,上面正是我以为已经过去一个月之久的七月二十五号。我想也许是他托梦给我,让我在一个梦里梦尽了一生的梦想。现实里的杰希是个不按常规走的人,又怎么会什么事都乖乖全听我的呢。
我们所预想的事很多,做过的梦数不胜数,而最终实现不过寥寥罢了。

我害死了他,他恨不恨我?
对了,梦和现实是反着的。
那他是不会原谅我了。
可万一那梦是他所托呢,他又在想什么而让我做一个美梦呢?

可任我问天问地,再也没有人回答我。
他也不会想什么了,死人连脑细胞都已腐化成灰,我还指望听见他说什么呢。
而我在这里想那么多,不过是希望这世上真的可以有什么鬼,好让我再见见他,说几句话也可以。

我把棺材钱掏出来带给那个大娘,恍恍惚惚从巷子里走出去,一把抓住巷子口的那张斜角纸塞进怀里,我把它放在最贴近心脏的地方,仿佛这样就可以听见什么。
也许是心跳,也许是话语。

我去佛寺里给他买了盏长明灯——点一盏很贵很贵的那种——然后在旁边待到夕阳下山。西边的夜风吹过来,我都来不及伸手护护,那灯就熄了。

那就算了罢。

呆站半晌感到有人拉我的衣角,回昌平大娘家玩的阿良似是见我有钱,来向我讨钱买些新奇玩意儿。我无端想起那颗在雨夜里从杰希手里滑下去的花生,就喊他先给我跪下磕三个头。
而他马上跪下去了,三个头利索磕完,从我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银元还不忘高喊一声先生真是好人。
救什么孩子呢。我于是想起他黑色的眼睛,又深切的悲哀起来。

我想,那些东西永远只可能出现在诗里,停留在那些瘦的诗人的眼泪里,那些文人墨客的不切实际的空想里。他们呐喊过,然后死亡了。
而多而广的愚民,正如现今的我,却永远不死。
而愚民里的特殊如我,也是曾经见过那些东西的,在他幽深的眼睛里的光里。我见过,然后随着那一纸苍白的斜角纸一晃而过,在银元大洋的反光里又都不太清晰了。


我那天晚上的梦里是一条漆黑的路,姓王的先生瘦成了一把骨头,摆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姿势,翻滚着爬过了鬼门关,歪歪扭扭的在黄泉路上走到头,跨上奈何桥渡过忘川河喝下孟婆汤走过望乡石,最后一脚踏进阎王爷的丰都。像是求死,又像是求疯得疯。
梦里的我死死的拽住他的手,握住他细瘦的手腕怎么也不肯放开。然后那个固执的教书匠回过头来,眼睛里倒映出一张斜角纸,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谁的生辰八字,却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远方高声唱起了葬歌,听上去像谁在哭。

他伸出已经变成白骨的手掌,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被他握住的地方忽的刺痛起来,向外冒着鲜血。然后我周围的墙壁开始有血渗出来,积少成多变成了河,流淌到我的脚下积起深潭。从忘川里爬出来的灰衣祭士将我围住,把手里的切肉刃切向我——像是制裁杀人犯——我可以听到刀砍到血肉的声响,听见自己的心跳渐渐低缓下去。

然后穿黑长衫的人站到我面前。
“文州。”

我蓦然惊醒,汗湿重衣。


第二天我回了北平的破屋,看着我们用过的家具全都蒙上了尘土。一切似乎历历在目,转眼却都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了。平吉胡同口的树长了老高,树胶一到夏天就落得满地,门口的老头子也早已驾鹤西去,三色的猫咪又下了猫崽子,鼠患渐轻。
然后我推开后院尘封的门,看见只毛乎乎脏兮兮的黄色土狗看着我,激动地对我摇着尾巴。
我的表情似乎都要激动的狰狞起来。

那是阿平。它回来了。

最后只有它还记得我们两,还来给我们两的故事当个见证者,流几滴眼泪,嚎哭着吊丧。
只有它心心念念着我们多活几天,可它还能活几天呢?

我的生活仿佛成了一个不会再有结局的笑话,未来是坟,坟的未来,无非是被踏平。


再后来阿平就走了,我又去了一趟昌平县,在那里拿着个刀片犹豫半晌,还是没能对着脖子划下去。
我是个失了希望的罪人,然而还是没有就死的勇气,只得换上一副世人麻木的脸孔行尸走肉的活下去。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很多,实在是不缺我一个的。
只是凡看见姓王的先生,皆是没来由的心痛;偶尔想起他来便头痛欲裂。

我想他恐怕恨死我。
在地府里等着我要讨个公道,要把我推进忘川河里,和忘川里累累的白骨一起受尽百世惩戒。
我想那便随他去,他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同意的。
巷子口的王老师发话啦,学堂里的崽子们谁敢不听呢。

我把怀里缺了他生辰八字的斜角纸掏出来,认认真真的用毛笔一笔一划把他八字添上去。然后扶着墙躺到地上,把那张苍白色的斜角纸盖到我眼上,缓缓闭上眼睛,感到眼角的泪水把薄制的纸晕染出一片湿意。耳朵边上是承平的风,带着点青草的味道;手掌下面是湿润的石板,带着点粘腻的泥土感。这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也许欢笑也许悲伤,也许有我也许没有我,这片土地都清清楚楚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听着他冷静的嗓音,见过了他笑就记下来。

我在上面静静躺了几个小时,直到远处二十四点的钟响,直到漫天夜空挂上或明或灭的星辰才缓缓睁开眼睛。


我想这样我是不是可以看见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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