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の树懒草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陆蠡】绿囚

绿囚


正是七十周年,旧作也请不要嫌弃了。很多很多的私设,我其实并不了解他,真的。


(读《囚绿记》,陆蠡先生事迹有感,觉陆蠡先生颇有杨文孺杨先生之气节,故为此作,以悼先辈之名。)



【日本人曾提审陆蠡,问:

“你爱国吗?”

“爱国。”

“赞成南京政府么?”

“不赞成。”

“依你看,日本人能不能征服中国?”

“绝对不能征服!”

——明知凶多吉少,人们还是心存侥幸,希冀有一天他会突然归复。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仍然音讯全无。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不由得不相信,陆蠡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摘自百度百科陆蠡词条】




【——世上,尽有的是行人,同路的却这般稀少!
——陆蠡】



【引】
我听见风呼啦啦的划过北平的城墙之外,像是战旗扯得迎风飘扬。
我看见漫天的纸花飘舞,像是谁在奏响着葬礼进行曲。
我感到世界在眼前一点一点崩塌,好像时间都凝固停滞了。
身边的妻子大声叫唤着,几岁大的儿子叽叽喳喳的哭闹个不停。
我手里的笔也定下了,再也移动不了半分。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陆先生。
他好像一直带着一本书,和一支笔。
一直一直,从未放下过。
我好像又看见他拼命呐喊着,拼尽了全身所有的气力。
就好像当年的秋白先生一样。
都是奇怪的文人么。

我忽而松了口气。
也不是那么恐怖的事情啊。
也许,还值得庆祝。
北平和平解放了。



【一】
陆先生是一个很爱植物的人。

从前有一次我去到他乡下的草屋,江南的烟雨就在他窗外飞扬,他的小草屋里却充满了杂七杂八的野草和大大小小的菌类。
他一个人站在家里,像在长满了野草的荒原上。
我于是一边笑他,一边弯下身帮他拔起来。他竟然还一副责怪的样子看着我,像是觉得我多事。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急什么。”我跟那个古古板板的书生开起玩笑,看着二十来岁的夫子一副肝火大动的表情。

陆先生是个奇怪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学堂里,他那个时候也算是个有名的老师和散文家了。
他推开门进来,穿着一身奇奇怪怪的洋装,像是不太出门的样子,平板的脸孔,右眼失明,瘦瘦小小的,书生夫子的死板僵硬,却微微的笑著。
陆先生肘子下夹了本瞿秋白先生的文集,到头来,竟给我们讲了一下午的秋白先生。
瞧,我也被他给带着,开始叫秋白先生了。



【二】
我和陆先生多年的好友,却从未知道他与共产党的秋白先生有什么关联。
只知道共产党好像是个真正为人民在思索的政党,人人交口称赞,都说着,旧社会的黑暗即将褪去,光明就要到来。
我却并没有什么了解。
我倒听说毛润之,是个很有文采的人呢。

不久之后,陆先生有事要去一趟北平。
我送陆先生去火车站,在他即将踏上北上的火车时,终于想起来要问问他。
陆先生提了提手里的行李,整了整行装,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奇奇怪怪的笑了笑。
他说,因为啊,他和秋白先生是一类人。
我偏了偏头,认真的想了想。
都是固执的人么。



【三】
烽火连天的日子里,却依旧收到了陆先生的几封信。
他说在北平看见了很多很多东西,跟我也说不清楚,总之,过的还不错。
他说他在黑洞洞的小屋窗前,发现了一株常春藤,瞬间唤醒了他深爱植物的灵魂,他却也分不清,到底是喜欢绿,还是那些傻傻的植物了。
他说他写了一篇《囚绿记》,还有了一株“绿囚”,得空寄回来给我看看。
我好像看见陆先生执着笔,对着纸张皱眉深思的样子,浓黑的头发散散的久未梳理,眉头皱成了山川,眼神却依然炯炯有神。
于是自得其乐地笑笑,回信问他“绿囚”是什么,常春藤么?
他竟然也一本正经地回了信,却告诉我不是的。
我也没有再问。
毕竟陆先生,是个奇怪而又热爱植物的人么。



【四】
记得许多年之前,曾经有幸同陆先生一起执教过一段时间。
我那个时候看见陆先生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模样,也是将他引为我一生所崇敬的人的。
但偶然在老师的办公室里看见他,他却总是坐在小小的角落里,听着老旧的留声机吱吱哑哑的唱着。
他的影子永远如影随形的跟着他,像是孤独而又寂寞的老朋友。
好像他的时间里永远是十里缟素,静静谧谧的,无悲无喜的淡然。
他的一张平凡的脸孔,就像隐在了尘封的锦绣里,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却又有着一双洞悉的眼,公正无私的,誓要捕捉高台之上,悲歌四顾,市井遗泉之间的只语片言一般。
好像是一个长久以来,只与孤独为伴的守陵人。
陆先生是一个孤独的人,我总是看不懂他。
总是不懂的。

后来,日本人踏入了东三省,烽烟一瞬围绕着曾经的旧都。
我于是写信,劝陆先生早日南归。
他告诉我,要先和“绿囚”道个别。
真是欲哭无泪啊。
他最后还是踏上了南归的火车,背影在地上拖下长长的痕迹。
不知道为什么,那长而黑的影子,倔强地,默然的,留在了旧都的烽火里。
陆先生,一直是一个很寂寞,很寂寞的人。



【五】
陆先生最后没有回来。
他和他的书信,和他的绿囚一起,遗失在了南下的火车上。
很久之后,我才在上海流离出来的报纸上,看见他的名字。
尽是些执著的文字,像是泣血而书的。
我隐约见到了他,瘦小的身躯上空空荡荡的挂着长长的衣服,眼睛因为熬夜而红肿着,眉宇之间却是挫骨削皮也磨灭不去的铿锵。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同他寄出的信,也再没有回的了。
我担忧于这辈子,会不会再也看不见那篇《囚绿记》,再也不会知道“绿囚”是什么了?
陆先生默然的背影在我眼前浮现出来,我好像看见他伏案疾书着,笔杆子下是要将日本人剥皮抽筋的决心。
他那么固执的人,会不会从此沉迷,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最后一直走到尽头,倔强的傲立在忘川桥头。
才想起转身,深深的往彼岸的烟雨人间回顾一眼。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有没有人再走到他的窗前,摇响那绿油油的常春藤,去忘却一切悲苦;
又或在一旁冷眼旁观,只待那生死谱被判官一笔勾勒,尽数化为白骨?



【六】
然后,过了很久很久。
我娶妻的时候,家里挂了很多很多红灯笼,映得满室辉煌。
忽然想起请陆先生来吃喜酒,他总不能再不来了吧。
真是个奇怪的人。
连妻子也这么说他。
长久过去,却依旧是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我心下奇怪,问了几个友人,他们却默默地摇摇头,然后告诉我,陆先生死了好些年了。
他被日本人称为共产党的余孽,在狱里酷刑折磨至死,鲜血染红了一身白衣。
我差点捏断了手中的笔杆。
我才发现,他这个散文家,真的很小很小。
小的几乎不值一提。

陆先生过世的那年1942,如今,却已是1946年的光景。
他的死震动了上海,远在天边的我竟从未听闻。
恍然4年过去了,在北平的,住在小小的黑屋里的,奇奇怪怪的,热爱植物的寂寞的友人,竟已被我遗忘了那么久。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不懂这个人。

至于那个“绿囚”,也没能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倒是陆先生这个文人,真真正正步了秋白先生的后尘。
只是秋白先生死在了国民党手下,而他,最后长眠在了异乡人的眼底。



【七】
我去整理了陆先生的小屋,里面的野草和蘑菇长得铺天盖地,我又不得不一点一点把它们拔起来。
灰尘在屋子里铺满了的,我竟然无从下手,除非,把手全都弄脏了。
到不像陆先生了,他干干净净的。
从开始,到尽头,干干净净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高墙外边传来了小孩子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听着那奇奇怪怪的发音,我忽然明白了过来。

所谓的“绿囚”,说白了,其实是他自己。

“陆囚”而已。

囚的是他自己,他被囚在了这样的框架里,不得不一步一步逼着自己,自取灭亡。
有人说瞿秋白书生治国,说他们书生迂腐不堪,却往往忘了,这就是从古至今,四书五经里颠来倒去讲着的高风亮节。

这是一种民族的气节。

我抬起头看着蔚蓝底色的晴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起来了啊。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舍生而取义者也。



【终】
如今是1949年。
就在今天,北平城破。
国民党的将领慌慌张张上了飞机,飞往千里之外的台湾。
我和妻子也带着儿子上了飞机,远远望了一眼共产党驻军的方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像陆先生那么坚强的人,毕竟只是少数而已。

飞机落在了台湾。
妻子抚了抚肚子里的孩子,问我该叫个什么名字?
我说,男孩就叫思归,女孩就叫思节吧。
思归乡,思气节。
也就这样吧。

时而在梦里,也会回到曾经常住的江南烟雨中。
正值暮春,杨花飘舞的季节,我从乡间的小路往前走,走到小小的草屋前,用指节叩叩门,然后另一只手伸出去推开。
陆先生就站在小屋里,身周围着他大大小小的芽苗和蕈菌。
梦里的陆先生依旧是一身正气,平平板板的洋装打扮,身材瘦小,右眼失明,手里一支笔,肘下一本书,眼底眉间,是江南杏花春雨里温山软水的愁。

他的背后弯弯绕绕爬进来一段常春藤,明亮的绿色像阳光一样。
他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携着万木逢春的风景,割破了绿色的牢笼,阳光就从外面,毫不吝啬的闯进来。

绿囚……陆囚……

我看见他转过身,向窗外的万丈光明走出去,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明朗笑容。

他伸出手,劈开了寂寞的荆棘。

他走出了他的囚牢。

脚步跨越阴阳,悠然了诗赋。

马蹄声声作响,踏破了归途。




——圣贤书中,忠义心上,终不敢许。即范滂临刑:“欲汝为善,则我不为恶。”昔人读书之念如此,尧舜其心至今在,是何证据?大笑还大笑。

——但令此心未尝死,白日冥冥,于我何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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