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司马】红芭蕉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一】
闹钟铃声是很早以前别人给他录的，在一个喧闹的KTV，但他唱错了词。
“绿了樱桃，红了芭蕉……”
对面举着手机的人笑起来，咳嗽着弯下了身，版式的白衬衫底下露出截白皙的腰。
那人举着手机的手指很细，指节因瘦削而突起——
曹丕抬手按掉了闹钟。
他又要迟到了，这个星期的第六次——他匆匆忙忙冲进厕所，才想起今天是周六。
旁边的床单平整，也没躺着人，所以他还觉着今天是工作日，大家都早早起来了呢。
那就不急啦。他悠悠然在饭桌前坐下，因为早起而迷糊了一会儿，习惯性地等早餐——三分钟后，他意识到得自己做了。
厨房没有人，亦没有半分烟火气。
那就自己做呗，又不是不行。
【二】
“我们感谢他们，感谢我们的人民教师，感谢他们危急时刻坚毅的背影——”
他听见菜市场里的新闻联播，拿出手机却是关机状态，昨晚忘了充。
他好久没管过手机充电的问题，总是有人会帮他弄好的。那家伙喜欢玩手机，晚上会把两只手机放在一块，让他们生同衾死同穴似的睡着充电。
啧，怎么办呢。他蹙眉看着菜摊上密密麻麻的蔬菜，他很不会做饭。
他终于从网上找了一道番茄鸡蛋汤，把鲜红的果实往滚水里烫过一遍。他剥皮的手都有些抖，指尖烫的红了，面汤洒在了新衬衣上。
他下意识开口问人要纸，窗外的白云晃晃悠悠，屋里的空气也没有答应他。
【三】
“绿了樱桃，红了芭蕉——”白衬衫的男人捏着腔调，学他唱歌。他手里拿了沓教案，此时卷成了筒状，上上下下打着节拍，把金子似的知识拍在他板正的西裤上。
他是有副清秀眉目的——曹丕吸溜着汤面漫不经心地想，他记得司马有着极漂亮的眉毛，笑起来时微微弯起，六宫粉黛无颜色，倒是硬生生剥夺了他为妻画眉的乐趣。
他曾这么打趣过，那时候“温文尔雅”的司马老师用教案把他打出了，额，得有十条街吧，他差点来不及赶到公司打卡上班。
那时候一次迟到多了不得哇，他撒开丫子拼了命的跑，害怕被老爹一顿数落发配边疆。
那时候他年轻极了，甚至酷爱写诗。
不然呢，他一介汲汲于名利的商人，怎么能追到司马这个语文老师啊。
【四】
曹丕天生是条贵族命，四体不勤五谷亦不分的。成功被自家的面条吃到拉了肚子。
反正也到午饭了，下馆子好了。他恍惚地想，肚子里的孙悟空翻江倒海。
面馆叫诚正，司马头次来的时候夸老板诚意正心，老板说不是哇，他姓陈，老婆姓郑来着。
司马一头栽进面里去，他在旁边笑个没完。
“吃瘪了吧，知识分子？”
“闭嘴。”河东有狮吼，他那天吃了这辈子最辣的一碗面条。
“诶……今天就您一个啊？”
陈老板照惯例给他端了两碗牛肉面，一碗加煎蛋，一碗加牛筋。
他说没事，两碗都拉到面前，稀里哗啦的吃了。
他很讨厌牛筋，司马却很喜欢，以前总是要加的。他们出去旅游，路遇面馆，也不管它是诚意正心，还是格物致知，他们都会进去。
司马掏出他那个大学用到现在的旧钱包——他俩微薄的工资都用来还房贷了，那时候曹丕尚在公司里如履薄冰——来两份面，一碗加煎蛋，一碗加牛筋。
他顺手就把小票塞到曹丕裤袋里，贴着他的大腿。
曹丕吃完两碗面，从老板手里接过找零，贴着大腿塞进了裤袋里。
“以后就上一碗面吧，什么也别加。”
他吃太多了，有些想吐，捂着嘴走得很快。
【五】
他算着快过年了，下午便开车去了趟超市。这超市他两以前常来，在曹丕接下公司，抬头低首别墅豪车之前，二十出头的烤鸭足以过个好年了。
“前几天，本市的小学发生了一起恶意伤人事件……歹徒持刀闯进校园，造成数名教师伤亡……所幸由于老师的保护，孩子无一人受伤……”
啧，他想，又是歌功颂德的新闻，马后炮放得震天响，烦不烦。
他拿了两双红手套结账，想了想又放回去一双。
多买一双又能做什么呢。
在他还没发财，还没走上人生巅峰之前，他和司马一起住在老式的居民楼里。楼下大伯人好，逢年过节总会给他们提点东西，送他们两双红手套。
司马接过他手里的毛手套带上，因为温暖感叹了一声，把屏幕转过来给曹丕看。
那是他的同事，一个老的一个小的，12月31日还带着学生在学校里开元旦晚会。顶着地中海的老秃头是语文组长，资历可老；年轻的小姑娘面容温雅，透着四年文学院浸润的书卷气。
几个人叽叽喳喳聊了几句，旁边矮矮胖胖的小朋友扑了过来。女老师抱起她，指指屏幕对她说，看你们司马老师。
团子似的女娃转转眼睛，乖巧可爱地叫，“司马老师好！”
“诶，”司马答应，又逗她说，旁边这个是曹叔叔，给曹叔叔问个好呗。
孩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曹丕，睫毛长而卷翘，可见父母基因的优良。“曹老师好！”她开心地喊。
“不是老师——”曹丕摆摆手，有些招架不住地低下了头，司马抬起手挠挠他的耳朵，屏幕对面的老头子看不过去地咳了一声。
“诶王老师，”他脸上马上变脸似的堆起笑来，“明年元旦晚会我来带怎么样，您看我可以么……”
曹丕想，他其实记不清了，第二年的元旦晚会是司马带的吗？
没错的话，今天是星期天。
他早上又没能起来，按了闹钟又睡过去，昏昏沉沉梦见了司马。
那是他上课的教室，窗明几净，座位上是孩子们靠着花花绿绿的小书包。司马一身利落的白衬衫，瘦削的背影几乎隐没在窗帘的阴影里。
他讲一首李白的静夜思，台下的小孩们都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说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他不是不想回家，只是回不了了，于是低头思故乡。
【六】
今天是星期天，他不得不起来，他早跟jǐng局约好了时间。司马的旧钱包拿在手里很冷，四周都翻起了毛边。
包里装了张健身房的广告卡片，他年前嫌弃司马太瘦，催着他去健身，把这卡塞进了他钱包里。
如今这卡成了红色，血染的风采，比原来好看多了。
事情很简单，发生的那天甚至天气都很好。司马像往常一样早起上班，在桌上留下早餐，从并排躺的手机里拿走自己的。
那天是语文早读，他们语文组的三个老师正在走廊里闲混打屁。前面有刀光来了，白得似雪如练，如此还能怎么办呢。
因为学生在身后，所以只能往前走。更多的事情，刀光剑影之间，实在来不及多想了。
【七】
很久很久以前，曹丕在大学的诗词比赛上见到司马。参加比赛的不是他，是他的电脑程序；司马也只是中文系跑来围观的人民群众。
他的程序可有文采，从好几首古诗里抠出字眼，七拼八凑的凑出首诗不像诗，词不是词的东西。他最后空手而归，因为他电脑程序写的东西狗屁不是；司马却把他拦下来，说想看看。
曹丕说写的不好啊，司马置若罔闻。他点开文件，用很轻的声音念起来：
“彼时春日，飞絮蘸别酒，折柳赠骄骢。尚欠东风。只待江楼月落，秣马厉兵，兰舟赴鸿门。今时杨花似雪又一年，七月过流火，九月当授衣。惜乎月色如银，前路未卜；忧你岁寒途远，老马伶仃。可知我拳拳怀于心。”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衾被薄否？餐饭加否？北雁南归否？”
“我喜欢。”片刻沉默之后，年轻人抬头笑着看他，用三个字作了总结。
他不如他的电脑聪明，记性也不如它好，不知道他的程序从哪些诗词里找了哪些句子，只模模糊糊记得那里头是有几句诗经的句子的。出处名字都不清楚，唯一记得的就是最后的结尾。现在想来，颇有几分求而不得的意味。
他未能在梦里见到那样的场景。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八】
大学毕业那天，他们去了KTV。司马带上他，跟一群文学院的混在一块。他硬着头皮上去唱了首古风歌，上下嘴皮子打架，一句绿樱桃红芭蕉成了永远的笑柄。
其实司马也没能笑他几年就是了。
后来司马醉了，头就靠在他肩膀上。班里默默无闻的瘦小男生走上了台。
他唱着从未听闻的曲调，格外凄厉，像是混杂着许多说不出口的东西。
“百丈高楼弹指崩，雨打芭蕉满地红。少年不管光阴箭，楼塌雨落意还生。”
那男生用很低沉的嗓音来回哼唱着，等到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候，他忽的提高了声，像要飞到天上去——又马上跌到低谷。
“经年糊涂过，洛道未能终。老病翁！可知——”
可知五蕴皆空。
【九】
曹丕那天晚上做梦，梦到了冯古内特笔下的蓝色隧道和珍珠门。白衬衫的司马和同事说着话——是他在拜年视频里见过的小姑娘，还有上了岁数的老秃头——他们肩并肩往前走，热络地聊着什么。
他站在蓝色隧道的另一边，站在十万万烟火的尘世里，看着他们越走越远了。珍珠门的另一边就是天堂，圣彼得掌管着人们的极乐。他们几个老师做了好事，该是分得到海景别墅住的吧。
他眼眶里流下泪来，司马的身影也看不清楚了。他只模模糊糊看见那家伙转过了身，在珍珠门下朝他挥了挥手，大声喊了句什么。
他没听清，似是再见，又好像是再会的样子。
冯古内特说，这隧道是梦编成的。
后来圣彼得来请他走了，他询问起恋人的话语。圣人看着他，狡黠地笑了笑。
"See you later,alligator."*
他轻轻地说。
【十】
后悔吗？
你还那么年轻，甚至及不上合抱粗槐树年纪的一个零头。
值得吗？
下九泉入阴曹，一身皮肉鲜血淋漓，真的值得吗？
司马抬头笑着看他，我有个学生，喜欢印着小草莓的小书包。她妈妈攒了好久的钱才给她买了一个，她高兴的不行，早上来了就跟我炫耀。
他弯起眼睛，露出少见的温柔神色，“那天是她第一天背这个书包来上学哪。”
【零】
佛说，这都是命，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了。
其实佛祖要说话，并不是一定要靠偈子的，不过是偈子说的明白些，老和尚们才老是把偈子挂在庙门。
但是没用的，老百姓记不住；记住了也跨不过去。
愚人不寿，愚者难渡。
道理说的明明很清楚了，曹丕也在唇齿间来来回回念了许多次，可他永远看不懂，像是不识字似的。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倒背如流，可有什么用呢，他周一又要第六次迟到了。再也没有人笑他绿了樱桃，红了芭蕉；生活一瞬间地覆天翻。而这日子薄情寡义，樱桃还在红，芭蕉叶终于绿了。
他知晓，一天两天，半月十年，等到他不再迟到，面馆老板只上一碗面，过年的红手套只用一双的时候，等到他的芭蕉红了十次，樱桃绿的鲜明的那天，他大概会明白了。
如是我闻，五蕴皆空。
【完】
注：
Alligator *:出自冯古内特《上帝保佑你，死亡医生》，该词在剧中无实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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